那一天,我从山上放牛回来,看到家门口的空地上放着满满的两担用竹筐装着的稻谷,筐上系的绳索还牢牢地拴着扁担,没有卸下来,看样子,是父亲刚刚挑回来的。
我觉得很意外,自家田里收割的夏粮早已在晒谷场上晒干入仓了,哪来的两担干稻谷呢?难道是要挑去碾米吗?可是此时已近黄昏,平时都是早上挑米去加工的。
只见父亲从厨房里出来,左手拿着他平时喜欢用来喝水的大口盅,满满地喝上一口。我站在距他五六米之外,还隐约听到他吞水的咕咚声。这种情形往往是父亲经历超强度的体力劳动后十分口渴时喝水的习惯;他右手拿着毛巾反复地擦头上的汗水,整条毛巾已找不到一寸干爽的了。父亲又端起大口盅,稍微仰了一下头,把余下的水一饮而尽,仿佛像大旱天的庄稼迫切需要放水浇灌。
在他拿着大口盅转身回厨房的一刹那,我看到父亲穿了多年的那件蓝色衬衫,右肩膀那里打的那块白色补丁,浸满了汗水,紧紧地贴着父亲的肌肤,特别的显眼,看上去很像父亲干活累得不行时买来贴的那块伤湿膏。
父亲走回厨房的那几步,略显蹒跚,两条裤腿是卷起来的,脚上穿的是那双解放鞋——他说过,这双鞋是他退伍时从部队里穿回来的,挑重担穿这双鞋稳扎、防滑。所以父亲总是在挑重担时才舍得拿出来穿。此时,这双鞋的颜色已从军绿色淡化成了浅黄色。
父亲的背影钻进了厨房里,接着听闻啪啪的劈柴声。父亲又开始忙碌了。
我转身看着那两担稻谷,想起以前到晒谷场收晾晒的稻谷时,我曾用扁担挑过空竹筐,其重量估计有10公斤;两个筐装满饱满的稻谷,估计每担不少于60公斤。挑担时,父亲总是汗流浃背,步伐沉重……生活的重担,父亲扛着,却从无埋怨。
翌日早上,父亲没有把稻谷装入谷池,而是分两次挑去米厂加工。他叫我挑两个小箩筐一起去,待碾米后把米糠挑回用来喂牲口。
我跟在父亲后面,父亲挑着稻谷,扁担一会儿在父亲的左肩膀,一会儿被移到右肩膀。父亲大概是担忧刚下过雨的路面沾湿稻谷,没有把担子放在地面上歇息,一路上小跑似的,左右肩膀轮换着挑。扁担被压得微微地弯了下来,扁担两头随着父亲的步伐上下弹动,不时发出吱吱的响声,这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生活如歌”?
米厂对所需加工的稻谷都要过秤,加工的师傅说他认得父亲的这副竹筐,净重10公斤,所以很快就算出了稻谷的重量。父亲说加工费以谷代之。只见师傅用一个约三升容量的木勺舀了满满的一勺稻谷,便算是收了加工费。
整整忙了一个上午,两担稻谷才碾成米,搬回家里。但是不见父亲将米倒入米缸,而是扁担也不卸仍旧放在屋子的空地上。
第二天,我起床来到屋里,大米不见了。我在想,家里的口粮一直吃紧,这大米父亲挑去哪了?莫非是挑去圩上粜了?
后来,验证了我的猜测,父亲果然是把米粜了。我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由于家里养的三头肉猪突然死了,打乱了家庭开销计划,父亲只好硬着头皮,向要好的乡邻借债。乡邻手头也不宽裕,但口粮比我家富足,愿意借100公斤稻谷给我家。而父亲向乡邻借财物,是为了筹措我的学费。他当时想,钱借不到,能借到稻谷碾成米再挑去市场卖掉,换了钱同样可以解决问题。
父亲在家徒四壁的情况下,想方设法对我求学的不惜投入,可见父亲对我寄予希望的那份殷切。现在回忆起来,我总觉得自己拖累了父亲,觉得那是一种无法偿还的亏欠。曾经年少无知的我,因某些事,任性地叛逆过,伤了父亲对我“恨铁不成钢”的心。
或许,每个人的成长,特别是男孩子,或多或少曾被父亲的某些细节触动过。那年暮夏,父亲让我一夜拔节成长,他给我异样的爱,让我永生难忘。